老油坊
老家地处偏僻的山区农村,记得大集体的时候,家家户户都很穷,炒菜能做到顿顿锅里有油的,那就算得上是“小康”人家了。很多人家的炒菜锅里,隔三差五地难见油星。而吃这种没有油水的菜,被老家人形象地称之为“吃干锅子”。
“吃干锅子”!这句貌似轻松的“调侃”,道出了当年多少百姓的心酸和无奈啊!
因此,那时候,充满油水的老油坊,便成了我和小伙们很向往和热爱的地方。
菜籽油、棉籽油、花生油、芝麻油……油香弥漫,醇香扑鼻,在老油坊的周围和上空,缓缓扩散……
老油坊传出的榨油声,一声声似天空爆响的炸雷,铿锵有力,金属般的滚滚余音,在幽深的山谷久久回荡……
榨油的声音,唤醒了我和小伙们的味蕾,勾起了我们的馋虫,燃亮了我们内心的渴望和期盼,让我们心生向往,蠢蠢欲动……
每年秋后,是榨油的大好时节,生产队将刚从庄稼地里收获的菜籽、棉籽、花生、黄豆和芝麻这些富含油类的作物,分批送到老油坊里,开始榨油。
油坊设置在一个依山旁水的地方,坚实的地基上,架设着一排古铜色的油梁,溜光水滑的油梁表面,泛着幽幽的陈年油光。一排排长短不一,选用优质木材制成的木楔密密挤在油梁里,油槽敞开嘴,仿佛正渴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油雨。
榨油的师傅们将经过碾压、去渣、筛粉后的菜籽、棉籽、花生、芝麻包成油坨,放进油箱里,然后,用一根粗壮的箍着铜箍的撞杠,一下一下用力猛烈地撞击木榨。榨出的油汁,淅淅沥沥,清清亮亮,顺着油槽汩汩流进容器里,绵软醇厚的油香顿时弥漫整个油坊,一直飘向敞开的大门和窗外……
操撞杠的师傅必须是精选的健壮后生,不仅要孔武有力,而且要富有经验。他赤裸着上身,黝黑的皮肤闪着亮晶晶的大汗珠,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隆起在前胸和后背。他用粗壮的胳臂,沉稳地抱住悬索在屋梁下的撞杠,用力向后荡起,借着荡起的力道,将撞杠向上高高托起,然后,又巧妙地借着力道,将撞杠往回放平,并顺势猛力撞向前方油梁上的木楔,整个过程一气呵成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随着撞杠撞击木榨的一声巨响,沉闷的木榨顿时发出吱吱呀呀的挤压声,榨出的鲜油,亮汪汪地顺着油槽,瀑布般哗哗流出……
榨油前,师傅们要事先将摘干净的棉籽、花生、芝麻炒熟。铁质的炒锅很大,燃料用的是山上的木柴。炒锅的师傅和烧火的师傅必须经验老到,要精准把握时间和火候,不能糊了,也不能太生了。
炒棉籽、花生、芝麻的时候,也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很幸福的时光。我和小伙伴们偷偷潜入油坊,趁师傅们不注意,紧张而惬意地偷食炒熟的棉籽、花生和芝麻。炒熟的棉籽,有股苦涩味,一般我们不喜欢吃,而用木柴和大锅炒出花生,壳子上泛着一层厚厚的油光,香味浓郁,既解馋又抗饿,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很爱。
有时候,师傅们发现了我们这群贪嘴的孩子,就大声吆喝着驱赶我们,但并不是真心驱赶,只是虚张声势地吆喝一阵后,就故意掉回头,忙他们手上的活,任由我和小伙伴们继续偷嘴。师傅们知道我们这群孩子的肚里缺少油水,偷吃这一点东西,他们是不会较真为难的。
或许是因为我的父亲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缘故,让我得意的是,那时在油坊里,我可以享受到其他小伙伴们享受不到的一些优惠待遇。
我往往可以被师傅们叫来,陪一个老人坐在碾子上,碾压放进碾槽里已炒熟的棉籽、花生或芝麻。碾槽以碾盘为中心,环绕成一个大圆圈,槽壁的石头由于碾磙经年累月的摩擦和研磨,变得光滑而幽暗。向前伸出的长长木质碾臂,一端固定在活动的碾盘芯上,另一端套着一头健壮的大水牛。大水牛拉动碾臂,带动碾盘和碾磙不停地沿着圆形的碾槽转。我和老人坐在后面的碾盘上,老人一边挥鞭驱赶着拉碾的大水牛,一边悠闲地抽着老旱烟。老人是个驼背,满脸皱纹,高兴的时候,他会给我讲故事,或唱上一段当地的小曲。我依偎在老人身边,听他讲故事,唱小曲,困了,就趴在他的腿上,伴着咕溜咕溜的碾磙声打瞌睡,饿了,就跳下碾盘,去碾槽里抓一把香喷喷的花生或芝麻碾粉,放在嘴里咀嚼……这样的时光如此安详惬意,多年后回忆起来,依然一如当初,温馨无比。
有时候,我还可以随父亲一起去油坊蹭饭。油坊的活又苦又累,为了补充师傅们消耗的能量,油坊的伙食很不错。用土坯靠墙垒起简单的炉灶,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,熊熊燃烧的木柴舔着锅底,锅里煮着大块的肥肉、豆腐、萝卜和白菜,热气腾腾,层层油花不停地在热锅里咕咕翻滚,香气扑鼻。师傅们光着汗浸浸的膀子,大口吃肉,大碗喝自酿的烧酒……这样的味道和情景,至今让我难以忘怀!
一晃眼,多年过去了,老家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,“吃干锅子”的心酸早已成为往事,榨油的历史虽然还在延续,但如今人们普遍采用机器榨油,传统的榨油方式和手艺,已渐渐被人遗忘。
当在城里生活的我再次回到家乡时,小时候的老油坊已消失不见。在它的废墟上,芳草萋萋,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,静静绽放,而远处,布谷鸟的叫声,正一声声清脆地回荡在家乡的幽深山谷……
(编者注: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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