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三位老师_睹物思人_海天散文

我7岁上学，学校是一座庙。院内有柏树十几棵，虽不茂密，倒也森森如盖。正殿是我的教室，殿门东侧有个里间，隔着门缝可见许多泥塑仄歪了身子，满身蛛网尘灰挤了一地。殿外有碑，碑身青黑。　　　　我的启蒙老师叫聂顺英，是村里的会计。聂老师身材魁梧，人长的英俊，皮肤微黑。我不记得他教的课，只记得他教我把纸蒙在碑上，用秃铅笔头磨拓碑上的雕花和字。那些不规则的拓片有一种说不出的美，我不舍丢弃，夹在书里，压在炕席下。　　　　课余，我和几个伙伴走街串巷地玩。到前街他家住的巷子时，我们总要推开厚重的木大门，看他妈坐在当院边吸烟边做纸花，满院的纸扎，在微风里颤颤开放。印象里，聂老师像一片温暖的阳光，又像一阵凉爽的风。他伸开胳膊，一边夹两个孩子，在地上转圈，我们立不稳，边摇晃边笑个不停。他坐着时，我们坐在他脚上，一边一个，他载着我们升起降下很多次。我们总在笑，笑得叽里呱啦，他也笑，笑声朗朗。每玩到天将黑的时候，我们手里拿几张帐纸和一根油芯，欢快地走出他家那扇木大门。我们把纸裁成八块，用粗白线缝成几个小本子，用那管珍贵的油芯写字，写的尽量小，只为节约笔芯里的油。帐纸上红红绿绿的格子太碎，令我们烦恼。　　　　后来，聂老师走了，去上五寨师范。村里大人们议论，那是学问高的学校，两年后聂老师回来，就有城市户口，当城市人了。我们依旧相伴着走街串户，总要站在他家的木大门里外看几眼。那时候年龄小，并不懂那就是思念和盼望。冬日里的一天，村里人慌张地往前街跑，说聂老师被抬回来，煤气中毒，死了。我也要去看聂老师，家人不许。我就一直想他长手长脚躺在那里，会冷。他妈扎的那些纸花也冷得簌簌地抖。以后，我们很少再去前街玩。十多年后，回到村里，见到英俊的少年，仿佛当年的聂老师，人们说那是他儿子。当时，我突然想流泪。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像聂老师一样明朗、清爽的老师了。　　　　聂老师走后，校长接替教我们。校长叫李秀兰。她人很高大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，少气无力的样子。她常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，齐耳的短发用大黑发卡别在耳后，背微驮，一手常撑在腰间。李校长人品很好，村里很多青年都是她的学生。她家有段时间住在我们教室旁的侧房里。中午，她手忙脚乱地做饭，我们几个女生帮她看小女儿。夏日，有几个同学猫腰在树下捡小松子，说李老师晚上睡不着，吃松子管用。于是，就有一群孩子跟着捡。后来，她家盖新房，全体学生搬了几个半天的砖。村里人快乐的很，很多人搬了砖来回地跑，像比赛一样不甘落后。　　　　李老师讲课的样子，我早遗忘。但有一个瞬间我记得很牢。教室黑板是白灰墙上刷了一层墨汁，坑坑洼洼。李老师叫我到黑板上写拼音，我没按要求写。李老师把我骂哭了，嫌我不用心。我哭得泪蒙了眼，黑板离座位不到五步远，坐下时把板凳掀翻了，一桌三人全坐到地上。长木板两端下垫的青砖全倒了，还砸了后排同学的脚。害得李老师抱着同学的脚板揉了好一会儿。自那以后，我写的拼音都极规范。后来学英语，字母也写的漂亮。再后来，我教书，学生写拼音时我特别留意，不准他们出错。　　　　我到城里读书后，暑假去她家，她正在吃饭，问我：“人家城里的老师就是比咱村里的老师好吧？”我说：“人家城里的老师知识多，就是比咱村里的老师好。”李老师眼皮也没抬，继续吸溜着稀饭。吃过饭，她抿了抿嘴，稍长的牙齿诚实地露出少半截来，随后轻叹了一声，说：“人往高处走，水往低处流。那你好好学，可多人想进城念书都去不成。”以后的岁月里，我常想这一幕，每一次都为自己诚实的回答脸红，但每次都觉得如果李老师还问，我还是一样回答，心有坦然。在李老师面前我注定说不出假话。　　　　我上高中时，李老师得了绝症。我回村里竟没去看她，躲在后炕上闷了半日。当时，我学习不好，不想见她，又不忍不见她。她出殡那天，我在课堂上无心学习就逃了课，一个人在市体校后城墙上坐了两节课。巧的是，后来，她的孙女成了我的学生。我像她当年待我一样，诚恳地待她的孙女，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。　　　　来到城里读书，我还是思念我村里的老师。初三我来到一个新班，遇到一位新老师，他改变了我整个学习状态。如果说人生有关键的几步的话，遇到他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。　　　　我的老师叫王世民，才19岁，长我5岁。他刚从师专毕业，家在农村。王老师教语文，讲课内容多，语速快，一节课下来，能板书一黑板，字迹清秀整齐。我当时新奇得很，从来没有课堂这样充实过，特意用白纸装订了一个厚厚的本子，专门记他讲课的内容，一年以后，正面反面写的满满当当。那是我上学生涯中很好的一本笔记。也许是上课用功、勤学的缘故吧，有次年级考，我语文得了个年级*一，拿了5元奖学金，很是骄傲。　　　　王老师人年轻，动不动就脸红。班里几个活泼的女生经常议论他，笑的嘻嘻哈哈。一天晚自习前，她们捧回个本子来，忙着边看边抄。我挤过去看，原来是王老师的摘抄本。我生平*一次知道读书还要摘抄的。那个本子上的内容很多。自那以后，我开始阅读和摘抄。这个好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。王老师经常把好文章抄在信纸上贴到教室墙上，让同学们欣赏。我就把它们抄到我的摘抄本上，一遍遍地读。　　　　对于一个农村来的孩子来说，遇到这样勤奋乐教的老师自然是一大幸事。我开始热爱城里的学校，贪婪地学习，每晚要学到十一点，学习成绩逐渐好起来。我爱上了写作文。我写的作文被王老师当范文念了几次，兴奋得不得了，回家跟父母讲，父母也夸赞。从此，我写东西都极用心，总想王老师看到会不会当范文读。越是这样想，就越加心在意地写。上高中时，我在校文学社当了几个月编辑，写了几篇文章，也小成功了一番。这都得归功于王老师给我的鼓励和培养。　　　　初中毕业后，我再没找到做王老师学生时的那种充实和骄傲。再后来，我上了王老师读过的师专中文系，毕业后，当了老师，也教语文。　　　　当有人说我字写得清秀、规范时，我就说，是模仿老师的；别人夸我像个语文老师，好读书、勤积累时，我也说，是学习我们老师的。王老师成就了我良好的学习观念，如果不是遇到他，也许我和我村里的伙伴们一样，仅仅是个粗识汉字的村姑，无法领略到汉语的丰富和美丽，更不会写千字文来表达我对老师们的感念。在我心里，王老师永远是我很敬仰的老师。　　　　前几天监高考，又见到王老师。他升任副校长已好几年了，工作依旧热情似火，勤奋细致，一如当年。我坐在台下，听他布置工作，仿佛自己是十四五岁，而他仍是那个十九二十岁的小老师，又回到做他学生时的那段快乐时光。很多同事对我说过：“你的王老师是个好人。”我高兴听到这样的评价。王老师踏实诚恳地工作，自然会受到大家褒扬。但愿王老师能好人一生平安，好人前途坦荡。　　　　我是幸运的，从小到大都有好老师育我成长。我感谢我的老师们。时光如流，转眼间我已人到中年，年少时那些珍贵的影象在岁月的涤荡下越显清晰。也许我的老师们根本想不起和我之间的故事，因为他们在为我付出时从未想过日后我会感念。我像他们一样热情、诚恳、不求回报地教书；我也愿意像他们那样过勤奋、清贫、只求心安的日子。他们让我感受到人性的真、善、美，并教会我把真、善、美继续传扬。  　　2008年6月12日